「歷史是一種敘事,由現實與記憶建構而成。有些故事總是被一再複述,有些則任人遺忘。」這是泰國導演維帢亞.阿塔瑪(Wichaya Artamat)在《捉迷藏》(尋找導演的七個那個)(Juggle & Hide (Seven Whatchamacallits in Search of a Director),後簡稱《捉迷藏》)中提示的歷史觀點,也恰如其分地為本劇下了註腳:這是場關於歷史多重敘事、敘事對象,以及敘事媒介的演出。
阿塔瑪的作品向來與他身處的泰國當代語境息息相關,多盤整表演、政治、日常生活間往往幽微又千絲萬縷的連結,繼8月在2024臺北戲劇節演出《曼谷公寓》後,阿塔瑪與泰國「為了什麼劇團」(For What Theatre)在今(2024)年秋天藝術節帶來《捉迷藏》。本作於2023年在日本京都首演,阿塔瑪自陳這是對導演身分的檢討、回顧(註1),要檢視身為導演,自己如何將意義加諸不同物件上,當他的作品時常以政治權力關係為主題時,阿塔瑪希望這次能反身地思考在劇場內,導演又如何形同另種形式的權力宰制者,並以劇場內的物件為例,進一步探問:若被宰制的物件可以「回應」,它們會說什麼話,又會怎麼說話?
並非原件的檔案 重構超出原件的意義
《捉迷藏》的表演現場不見傳統意義的演員,有的是駁雜繽紛、質地多樣的物件,搭配多機位變焦攝影、投影屏幕與影像。伴隨阿塔瑪的聲音旁白,阿塔瑪前作中的重要物件、場景、道具搭配泰國近代政治史時間軸一一出現,「重構」當時場景,星圖般逐漸具象展示阿塔瑪10年來的劇場創作史,但物件在舞台上並不僅如其所是地展現在觀眾面前,台上也出現對物件不同角度、速度的即時投影,過去作品的演出錄像更不時出現,疊加在對物件的即時投影之上,揭示「原件」與「複製」間耐人尋味的對照關係。
換言之,《捉迷藏》的表演現場本身便是多重歷史敘事的並陳,包含泰國近代政治史、阿塔瑪個人的劇場創作史、當時的演出錄像記錄、阿塔瑪劇場創作的物件重構、對重構物件的多角度即時投影,乃至阿塔瑪自己對前作的詮釋旁白。
《捉迷藏》這種多焦、複音、共時的敘事層次,一方面呼應阿塔瑪所言:「我想把各自發生在不同歷史時間點的事件集合起來,轉化成一個經驗。」(註2)另一方面,也產生外溢出阿塔瑪創作意圖的潛力,因為在這多組敘事之間,似乎已不存在某一種絕對權威敘事,在狹義的歷史層面,阿塔瑪過去的作品,是他身為劇場工作者對泰國政治史的一種創作詮釋;在重建導演與團隊的創作史方面,不論是阿塔瑪的導演口白、演出錄像、物件重構,都在多角度、焦距的即時投影、疊影中一再地被暗示,這些檔案、重構都已不是原件,而是在與彼此的互動中,相互參照得到超出原件的意義。
提煉微物之光 找到外溢於語言的敘事潛力
《捉迷藏》的美術設計與技術團隊DuckUnit無比精采地將「原件」的元素,佐以聲音與燈光操作,提煉出一種相似於原件、卻不等同原件的物件重構方法。
當然,物件在台上的意義無可避免地受阿塔瑪的口白情境定義影響,畢竟它們確實脫胎自阿塔瑪過去的劇場作品與政治思考,但在舞台上的瑩瑩閃光與即時影像的變焦尺度下,觀眾不只從觀眾席的視角,還透過攝影機之眼,反覆檢視、確認著物件的即時在場顯現、其生猛的色澤質地如何折射出舞台燈光幻形——它們有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物件、小模型,有的是美術團隊巧手製造出的玩具小物,甚至有些無可名狀之物而使人忍不住細細打量。更重要的是,這些物件以各種有趣的方式,彼此巧妙搭配形構各種情境。至此,物件的在場早已不僅是對導演口中過去作品的重現,或是單純作為曾經劇場表演事件的見證,物件還使觀眾凝視著物件如何各自建立了一個個獨立的星叢場景。
由此,本劇後段搭配音效師荒木優光設計的迷幻電子、螺線管音樂(Solenoid Music)混音,與台上物件的自動操作運轉,與其說是物件終於從導演的敘事權威中得到「解放」,不如說,是物件本身便已具有外溢語言敘事的潛力被再次強調。《捉迷藏》最後向我們提示的是,七個「那個」不需要尋找導演,它們自身早已有「無法被導演掌控的魔幻之光」。
註:
這段說法引自紀錄片〈Wichaya Artamat “Juggle & Hide (Seven Whatchamacallits in Search of a Director)”〉。
同註1。